听雨集|想起秋天

文/梁予焕

这是小城的老街,树大路窄,两面法国梧桐的枝叶像汲水的根一样,铺满了街道的天空。蝉声中断,夏季时鲜绿色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干燥。黄昏正把绕城市围坐的山丘擦亮。我不急不慢地收拾好书包,最后一个离开教室,灰蓝的暮色正一寸寸,从这个灰色的房间开始,从低处往高处淹没这座城市。我总是固执地要把所有的课本都带回家,好像书本身就是竹篮和水壶,代替我的眼睛记住了所有该记的东西,我都记住了,好忘得快一些,记得全,才能忘得透。书好沉啊,一直压到肩膀和书背一样方。几天没下雨,教室外边的桂花黄甜,快餐店的珍珠一样的雾气里,老板娘正合上笼屉上的西铁盖,珍珠迅速滚进锅里,一个早晨正在那里烧干。提着黑色布袋的小男孩,从笔袋里摸出零钱买巧克力,藏蓝色的校服套挂在低领毛衣外边,肩膀很瘦,像罩着一条宽大的孕袍。校服胸口的淡蓝色条纹还是一样清洁飘逸。灰暗的打印店正亮起灯,面包店的新面包正被抬进透明笔挺的小袋子,贴上标签,等待明天早晨的小孩子。小孩子,小孩子,小孩子正在咖啡色的楼道里玩捉迷藏,没人会写作业的,没人会写作业的,有人发明了一句脏话,明天的教室就会更加拥挤。老师伸长手臂,使劲拨开那些废话的雾气,一个一个按小孩的头,按得方方正正,揉得圆圆光光,好更像个大人,除了手还软,骨头还硬,伸出竹苕帚朝上比手心更疼。绿围裙,红头巾,小孩子的保姆们养活一块块白豆腐,菜场的潮湿好在滋养城市的森林。真美啊,每次路过菜场都好像路过了全世界。花店里的假花比真花多,假玫瑰要胜过真玫瑰。书店老板说得出所有金牌教辅主笔教师的名字,报刊亭的爷爷正一份份收起摊开的晚报,棒棒糖住的盒子没有空过。他一定很爱他们,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,舍不得嫁了,舍不得嫁了,化在房子里面像一尊扑了太多亮粉的瓷观音。车已末班,黑夜如一次直笔的最深处来临,有人已经吃过晚饭,正了双膝,靠在客厅的一角练电子琴。她们的书桌靠窗,窗外的泡桐正等待指甲般剪薄的月亮。而我,正骑淡绿色的小车去一个较远的文具店买一枝红笔,深绿的围巾绕在校服领上,长发般垂过腰。有时有小雨,街道淋漓而流畅,那个算法理论上成立,深处依然是一团结的混乱。那核,光着,两端刺痛他,丰满的春天不甜。捉住她!捉住她!让她的后颈在你的掌心中重新柔软,让她的后心流血,像她用红笔在你掌心写下的那样,笔笔锋利,割伤她的手腕,割下她的双翅,割伤她!捉住她!她像雾气,没有方向;而你是风。近了就散了。你正变成你向她借来的东西,鸟不会栖在一枝红笔上。不是树枝做的红笔。

那时我们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多枯燥的人生,那么多人都在为我们读书操着心。这么多人躲在五色的招牌下面,顶着五色的汉字,与我们无关或有关地生活着。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巷子里有小楼飘下蓝丝巾。不不不!哪里还有不整齐的路,哪里还有巷子?锃亮上漆的高楼顶飘下蓝丝巾。有谁牵住马,枫叶岭脚,火车汽满,掷下蓝丝巾。 

而命运,那忙得不可开交的热情大妈正为我们分配过度而无聊的事务。我们都离开了很久很久,在喀嚓行进的列车上打着灯,瑟缩着陌生的被子,陌生的棉花,挖掘陌生的夜晚。有时漆黑甬道也会挖穿,碰头的人,一定相对大笑,一直到眼角的纹路都笑出来,重重叠叠,重重叠叠,像分别的日子里各自走过的山峦。 才是六年前,裹着毛巾被,一个人在寝室楼道一角瑟瑟地看日出。学校走道的墙壁总有一面凿空,或正圆或菱心,落在墙上似是谁随手抛了一爿目光。真好啊,那些新鲜细嫩的早晨。小女孩曲着腿,小心地护住纱裙的花边,去挽一只黑皮鞋口胭脂色的长结。年轻的女士们在紫红长靴的脚踝处绣上太白色牡丹,眉尾削利,眉色熏黄,高鼻梁的雀斑扑蜜粉。套黑运动衫的少年踩滑板超过我们向前,他要赶去公园练吉他,光着的手指掐住弦,像孩子拉弓,箭矢射到广场舞的广场旁边。有什么在白桥底下的黑色湖水中沉没,你看了看表,却发不出一个音,什么已经变成一个常识如同天空抬头即见。有谁在家门口离家几千公里,有人欲走,像打印时只记得打印了一面;一只兰鹊一翘长尾踏竹枝消失,我爱过的一个比喻忘了它的名字。那头时间皮毛光滑,爪牙尖利,皮肤在渗透出血,内外交加,流向会面的一个地方;另一间教室里,有人正讨伐远方,一颗冬枣无缘无故地甜。在暗处,入夜的梧桐树依旧斑斓好看。所有的落叶都不被冷落,它们的自身都凌乱地得如此完整,离开一棵树的完整。那树还替谁守着夜。

有谁扶着栏杆登高。既然修了栏杆就扶一扶,修了路就走一走,既然这里有竹子,也不妨格一格,有谁用水模仿水的质地,用火来取火,有谁正睁开忘掉自己是哪一个的眼睛。真好啊。秋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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